第五百四十八章：离别后的冬天生活，难以填补的空虚

　　领主办公室内，充斥著笔尖划过纸面的声响，与互相徵询的悄声交谈。
　　「奥伯?艾伦菲斯特，请签名。」
　　我接过文官手上的整叠资料，确认过后签下名字。眼前的光景虽然一如往常，但自从斐迪南走了，工作量一口气大幅增加。再加上只要我想稍微休息久一点，近侍们无不横眉竖目，就彷佛监视自己的人变多了，让我快要喘不过气来。
　　「奥伯，这份资料请您过目。」
　　文官走进办公室后递来一份文件，是来自基贝的陈述书。
　　「嗯，这个……」
　　交给斐迪南──话还没说完，我赶紧把后半句吞回肚里。人都不在了，我是想交给谁？已经这么多天过去了，居然还是下意识地想把工作交给斐迪南……我一边自我解嘲，一边看起文件。至今来自基贝的陈述书都由斐迪南负责查阅，除非是非常重要的事情，否则他都会帮我处理掉。
　　……这下该怎么办？
　　基贝呈交的陈述书中，有的案件重要到必须由领主负责处理，有的则琐碎到只要核对过即可。这次收到的陈述书属于后者，只要联络负责文官、核对过这件事就好，但如果所有陈述书都要由我来处理，实在非常浪费时间。今后，需要有人能帮我分担这类琐碎的工作。其实斐迪南甚至帮忙做了领主该做的工作。而那些本来就是我的工作，所以我自行揽下即可，但斐迪南以领主一族之身分负责的工作，又该怎么办才好？他入赘过去后，很难有人能填补他的空缺。
　　「波尼法狄斯在吗？我想请他帮个忙……」
　　总之，我先向波尼法狄斯办公室里的文官送去奥多南兹。波尼法狄斯是我的伯父，虽然曾以年纪为由一度引退，但现在仍以领主一族的身分帮忙处理公务，听说往后还会帮忙指导领主候补生。我想，他其实只是想要有更多时间能与孙女罗洁梅茵接触，但如今艾伦菲斯特领内的成年领主一族太少，有人愿意帮忙，我自然非常欢迎。
　　「目前波尼法狄斯大人在骑士训练场，不在办公室。他说要在罗洁梅茵大人去贵族院之前，好好训练见习骑士们。」
　　由于见习骑士们的合作能力在去年的迪塔比赛上有所提升，罗洁梅茵为此大力感谢波尼法狄斯：「都是多亏了祖父大人呢。」所以为了在接下来的领地对抗战也能得到孙女称赞，波尼法狄斯似乎已经完全不受控制。
　　「因为今年原本预计由斐迪南大人留守，波尼法狄斯大人去贵族院观看领地对抗战，结果斐迪南大人却得提早出发，打乱了原定计画吧？因此他说至少要得到罗洁梅茵大人的称赞，否则实在亏大了……而且听说骑士团长他们正在开会，没有人能够阻止他。奥伯愿意阻止他吗？」
　　奥多南兹飞回来后，文官以夹带苦笑的声音这么说道。我也知道波尼法狄斯有多么期待与罗洁梅茵一同观看领地对抗战，所以要是他想藉著训练拿骑士们出气，我可不想主动送上门。再者文官说了，骑士团长他们正在开会。既是如此，波尼法狄斯肯定正负责引开骑士的注意，不让他们听到有关肃清行动的任何消息。
　　「虽然我很想请他来帮忙处理公务，但显然会被拒绝，我也不想听他一直向我抱怨。帮我跟他说，就训练到他满意为止吧。」
　　我小心著不让语气带有不自然的僵硬，送出奥多南兹。毕竟身边有太多绝不能让他们知道冬季有肃清行动的人了。小心一点总是不会错。其实，这次的肃清行动原本也是由斐迪南负责指挥。因为若想隐瞒这起计画，最与旧薇罗妮卡派保持距离的他是最适合的人选。结果现在负责指挥的人突然撤换，骑士团长卡斯泰德也是一个头两个大。到处都有斐迪南离开后留下的空缺，所有人都在努力填补。每当感受到这一点，我就重新体会到自己的异母弟弟有多么重要。
　　「若波尼法狄斯大人不在，这些资料该怎么办呢？」
　　「……交给韦菲利特试试看吧。」
　　我向将成为下任领主的儿子送去奥多南兹。听到我要交代给他新工作，韦菲利特兴冲冲地赶来。
　　「抱歉在你忙著学习的时候把你叫来。」
　　「没关系。反正学科我都已经预习完了，印刷业那边的业务也能交给夏绿蒂。身为下任领主，只有我能做的工作更加重要。」
　　一眼就能看出儿子有多么兴奋期待，我强忍下想笑的冲动。韦菲利特和我真是太像了。以前父亲要交代新工作给我时，我也会非常开心，觉得自己被当作大人看待。但是我也知道，新的工作虽然充满新鲜感又有趣，但那只是因为对未知的事物充满期待，一旦成为熟悉的日常生活，工作就会变得非常无趣。
　　……无论如何，有干劲总是好事。
　　韦菲利特容易失去耐心，因此需要留意的是，得在他感到厌烦前不断把新工作丢给他，让他能持续吸收。虽然以年纪来看还有些太早，但也许该试著把领主的工作交代给他，作为教育的一环。
　　……因为死亡总是毫无预警到来。
　　父亲大人死后，我接下领主之位时，年纪远比自己预期的还要年轻。头一次参加领主会议时，也没有一个领主的年纪比我还小。至于领主该做的工作，更是没有彻底做好交接，都是由波尼法狄斯在旁边指导、协助我。
　　……倘若我在与父亲大人同样的年纪离世，情况会是如何？
　　以波尼法狄斯现在的年纪，他什么时候离开人世都不奇怪。原本就算韦菲利特年纪轻轻便接下领主之位，也有斐迪南从旁辅佐。然而，如今斐迪南已经不在了。仅靠芙萝洛翠亚一个人，有办法把领主的工作交接给韦菲利特与罗洁梅茵吗？尽管她肩负著第一夫人的职责，领主的分内工作却从未接触过，想必在诸多方面都会遇到困难。考虑到往后的种种可能性，最好还是提早把领主负责的工作都大概教给韦菲利特吧。
　　「父亲大人，那我要做什么呢？」
　　「这是基贝呈交的陈述书，你要负责向这里的文官取得回覆。」
　　我把陈述书交给韦菲利特。既然文官近侍们也在旁陪同，应该不会在城堡里迷路、没能取得应有的回覆吧。韦菲利特带著自己的近侍们，面带灿笑离开领主办公室。
　　……就算交代了新工作给他，斐迪南也不曾露出那样的表情。毕竟那小子打从以前开始就没有可爱之处。
　　比自己小五岁的异母弟弟，从小便擅长隐藏情绪。我微微闭上双眼，马上就能回想起初次见到斐迪南时的光景。
　　◆
　　晚餐席间，听到父亲大人带了一个新弟弟回来时，母亲大人显得极其不悦，但我并没有多加留意。因为自己一直以来只有姊姊，能有同性的弟弟让我非常兴奋。
　　我不断思考著身为兄长，自己应该怎么表现，还向卡斯泰德与黎希达寻求意见。
　　「照您现在这副样子，恐怕无法当个令人尊敬的哥哥唷。」
　　听了黎希达也称得上是恫吓的回答，我为了当个好哥哥，开始拚命努力。还下定决心要好好疼爱弟弟，不要像乔琪娜姊姊大人那样，对待弟弟妹妹那么恶劣。
　　「齐尔维斯特，他是斐迪南。今后将在北边别馆与你一起生活，也将负责协助你。你们兄弟俩要好好相处。」
　　父亲大人如此介绍的异母弟弟，有著一头齐肩的水蓝色头发。由于他的五官非常精致，看起来简直像是女孩子。要是穿上女装，我绝对分辨不出来。斐迪南没有笑，只是恭谨有礼地说出旁人教他的问候语。现在回想起来，可以知道那其实是他非常警戒的表情。但是，当时我以为他只是紧张而已，所以本著好意想让他放松下来，便自以为是地拉著斐迪南到处跑。
　　「我是你哥哥，不要叫我齐尔维斯特大人，应该要叫哥哥大人。」
　　「你也把头发留长吧。就可以和我一样。」
　　「身为哥哥，我来指导你吧。你要练飞苏平琴吗？」
　　然而，尽管斐迪南的态度有所软化，母亲大人却彻底无视他的存在。对于母亲大人极力不与他接触的反应，我十分不解。
　　……忘了是什么时候，我们终于发现母亲大人会在我与父亲大人看不见的地方，极尽所能地欺负斐迪南，只为了将他排除……
　　甚至黎希达与卡斯泰德前去解救斐迪南的次数，也已经不是一次两次。尽管我与父亲大人都要求母亲大人停手，却使得她的态度更加强硬，对斐迪南的欺凌也变本加厉。
　　「母亲大人，您为何要这么做！？」
　　「齐尔维斯特，那孩子只会威胁到你，必须趁早加以排除才行。男性领主候补生有你一个人就够了。」
　　由于母亲大人根本不听我们的劝阻，我与父亲大人商量过后，决定尽可能不让她与斐迪南碰到面。
　　不过，这种生活也只持续到斐迪南升上三年级为止。因为成绩优秀的斐迪南，希望冬天以外的季节也能留在贵族院，修习文官以及骑士课程。由于这样一来，就必须仅为斐迪南一个人打开宿舍，还得安排下人与近侍，因此遭到母亲大人回绝。然而，父亲大人不顾母亲大人的反对，答应了斐迪南的请求，以隔开两人为优先考量。父亲大人做了这个决定以后，斐迪南便只有在接到传唤的时候才会返回艾伦菲斯特，一年有大半时间都留在贵族院。
　　……而且偶尔能见到一面的斐迪南看来过得很好，我也就放心了。
　　我以为只要他待在贵族院，一切就不用担心。也以为只有斐迪南回到领内的时候需要留意母亲大人的动向，却没想到就连贵族院的舍监也遭到刁难。最主要是，自己也开始因为婚事的关系常与母亲大人起争执，注意力全转移到了婆媳问题上。我当时优先考虑的，都是与芙萝洛翠亚的婚事，以及要怎么让母亲大人不干涉我们的婚后生活。
　　而婚后愉快幸福的生活，仅仅持续了数年。本以为父亲大人只是生了一场小病，岂料他却迟迟没有康复，身体反而越来越虚弱。与此同时，我的工作量也不断增加。当时的我光是面对这些，就已经分身乏术，所以即使让偶尔回领的斐迪南帮忙处理公务，也不觉得有任何不妥。毕竟他可是每年都获得了最优秀表彰，连戴肯弗尔格那样的大领地都有意纳他为婿，还为了研究魔法完全不回领地来。所以我一直以为，斐迪南在贵族院那里过得非常逍遥自在。
　　然而，父亲大人死后，勉强维持著的安稳生活便瓦解了。在我不知道的时候，斐迪南的入赘一事早已告吹，母亲大人更抱著近乎疯狂的执念想要排除斐迪南。但是，斐迪南的实力可是强到他能在贵族院连年获选为最优秀者，他如果真心想要反抗，被排除的反倒是母亲大人。
　　……不管是母亲大人还是斐迪南，我都不能失去。
　　于是我劝斐迪南进入神殿。斐迪南当然重要，我也非常重视自己与父亲大人的约定，也就是「与斐迪南一起守护艾伦菲斯特」，但我实在无法轻易舍下自己的母亲。因为父亲大人死后，母亲大人依然是我最强大的后盾，也是与自己骨肉相连的亲人……
　　母亲大人在孩提时期便失去母亲、失去亲生哥哥，亲生弟弟还被送入神殿；而亲生父亲因为更宠爱莱瑟冈古出身的夫人，所以她与父亲的关系也称不上好。因此尽管亲生弟弟待在贵族皆不屑一顾的神殿里，她依然对他十分疼爱、保有往来，更对第二夫人与异母兄妹深恶痛绝。对于是她亲生儿子的我以及孙子韦菲利特，她可说是关怀备至；但对于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斐迪南，她却憎恨异常。
　　尽管斐迪南进入神殿、远离了贵族社会，母亲大人对他近乎疯狂的敌视依旧没有消失。最终她犯下了难以包庇的罪行，被关入白塔，斐迪南则是重新回到贵族社会。
　　◆
　　「齐尔维斯特大人，你的脸色越来越糟了呢。」
　　上了床铺，近侍们的气息一稍微远离，我总算觉得可以自在呼吸。整个人放松下来后，芙萝洛翠亚温柔地轻抚我的额头。
　　「你再内疚下去，只怕斐迪南大人会生气喔？因为那位大人可是为了保护你，也为了守护艾伦菲斯特，才前往亚伦斯伯罕。」
　　担心地注视著自己的蓝色双眼，与缓缓抚过额头的指尖，都让我眼眶一热。
　　……为了守护艾伦菲斯特吗……
　　仗著与父亲大人的约定，我一直以为斐迪南会永远在自己身边。也以为藉著不断提出任性要求，就能让他感到被人需要。
　　……结果，我却没办法做得像罗洁梅茵那么好。
　　我打从心底庆幸有罗洁梅茵在。就连自己，也觉得当初收她为养女真是再睿智不过的决定。在斐迪南为了逃离母亲大人而进入神殿后，我很高兴如今他能有个担心挂怀的对象，他一边嫌麻烦一边细心照顾罗洁梅茵的模样也很有意思。最重要的是，罗洁梅茵还以平民特有的方式走进了斐迪南心里，接连揭开他一直瞒著我的秘密。此外不管是母亲大人的所作所为、韦菲利特需要改正的地方，还是斐迪南其实一直在逞强，若没有罗洁梅茵明白指出，我根本不会发现。
　　……这么说来，听说罗洁梅茵也憔悴了不少。
　　我想起黎希达的报告。斐迪南是罗洁梅茵在贵族社会里最信任的人，也受到他最多庇护。恐怕内心感受到的失落会比我还要强烈。
　　……罗洁梅茵心里肯定也觉得空了一个大洞吧。
　　她一定也和我一样，觉得自己心里有个重要的角落变得空荡荡的。不光是斐迪南，我也没能保护好罗洁梅茵。明明我是哥哥，却保护不了弟弟，反而还是弟弟一直在保护我。这让我非常懊悔不甘。
　　「……斐迪南走了以后，感觉所有一切都空了一个大洞。」
　　我迁怒似地低声嘟囔，用力搂紧芙萝洛翠亚。她只是听著我乱发牢骚，张手环抱我的背，安抚地温柔抱紧。
　　「事情还没有结束唷。请将你的不甘化为魔力，储存下来吧。你必须变强到有办法与乔琪娜大人对抗才行。我会一直守在齐尔维斯特大人身边。」
　　「……从明天开始，我会照你说的去做。」
　　靠在妻子温暖的怀抱里，我不省人事地沉沉睡去。